碧绿色的潭水,缠绕晃漾的水草,经年不见阳光的老树林,深渊处挣扎的冰冷□□,逐渐远去的白云和天空,一切化而为虚空,那种见不到天日的寂寞把心都吞噬。

    “嗬!”陆柃从睡梦中惊醒,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眼眶发涩,皮肤粘满汗腻,又冰冷又难受。已经好多年没有做这样的梦,梦中的窒息和痛苦还是如此熟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6岁的他在公寓泳池里落水,苦苦挣扎而不能露出水面最后导致晕厥入院,就是从那时开始,每到雷雨夜晚就会坠入窒闷潮湿的痛苦梦境无法自拔,被恐惧裹挟的的地狱般的日子持续了6年,直到初一暑假意外迷路跌进林中水潭而被路过的霓彩救起。被救的那天晚上是个雨声淅沥的雨夜,腿肚被拉扯得布满血痕,胸前的肋骨因为心肺复苏不到位也断掉两根,痛到不能再痛,可他睡得又深又沉。

    房间昏暗,楼下偶尔传来门禁开启的提示声,陆柃起身到浴室冲澡,再出来时浑身冒着冷气,他走到床边拿起手机,点开信息页,黑衣白裤的女孩抱着足以装下两个她的红色行李箱对着镜头咧嘴傻笑着,身后角落里还蹲着一只呆愣的小狗。

    他点开输入框打字,“真可爱。”

    不过两秒传来回复,“你在夸我?”

    “我说后面的小狗。”

    “陆柃,你知道你闯红灯了吗?现在的小狗都不会闯红灯了,自然比较可爱。”

    伶牙俐齿,陆柃笑着扔掉手机。窗帘拉开,花坛边路灯熄灭,东边的天空染了微末黄光。

    霓彩盯着屏幕上被强行中止的聊天不解其意,嘀咕道,“莫名其妙”,半个多月前的信息现在才回复,没头没尾,正是陆柃的风格。

    时间尚早,本来准备睡个回笼觉,立在床边迷糊一会,不知过去多久,雾气骤散,彤红的光线射穿团云直笼四野,小院里倏忽明亮起来,再看时钟已经直指八点,她跑进卧室飞速化妆换衣服。

    镜子里的人穿着黑色短袖黑色铅笔裤白色的帆布鞋,头发向脑后松松一拢,面容饱满且洁白,霓彩对自己非常满意,提起布包朝乡小学的方向跑去。

    上上周,乡小学五年级数学老师意外住院,学校一时找不到替补人员,在建建爷爷也就是原副校长陈大力的保举下,霓彩成功走上了代课老师的岗位。为了不辜负陈校长的委托和信任,霓彩施展千般武艺,任上第一课,就用微积分讲解多边形面积的方式俘获了全体学生的芳心。

    霓彩上课直来直去,不但上下课的问候全被免去,甚至希望学生直接叫她的名字。整一堂课,整栋楼就听见‘霓彩’‘霓彩’的呼叫声混合着点名声、答题声在五楼教室里此起彼伏。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意犹未尽,霓彩却已经走到力竭的边缘,她介绍完百分号的应用和划算扔掉粉笔,走出教室的同时暗抒一口长气。

    舒雅是五年级的班长,可能是碍于老师的身份,她一反常态对霓彩表现得格外尊敬,说话时总带着令人发毛的呆滞假笑,‘霓彩老师,这是课堂作业。’

    ‘正常点行吗,’霓彩揪揪她头顶的翘辫子,接过成摞的作业本靠在走廊里当众批改,批一本发一本,刚盖上笔帽上课铃声按时敲响。

    语文老师抱着课本从走廊尽头向教师,‘霓老师?’

    霓彩克服变扭回以微笑,‘刘老师。’

    刘老师是个轻声细语、和顺如风的年轻人,高高瘦瘦清清秀秀,微笑起来让人如沐清风,正是因为他的温柔,霓彩深感粗鲁的自己有些无所适从,每次打完招呼就赶快逃跑。

    回家后仍是躺平生活,前夜月牙打来电话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学校,霓彩的回复是看情况而定。学校既然没有课程,老董作为指导老师又长期失踪,在网络通畅环境优美的青山中看花看鸟看书岂不是更悠哉游哉。月牙听完一阵沉默,霓彩在沉默里感受到了月牙的愤怒和嫉妒,她除了深表遗憾再无能为力。

    厨房的碗筷还没有收拾,趁着天气还好床褥需也要晾晒,门口的蝴蝶花几日没有浇水了,相比上述琐事,霓彩突然想到一件更紧急的事情需要马上。她从上次进城背过的小包里找到两枚钥匙,穿过马路进入对面的别墅,大把的钥匙开启厅的玻璃门,小把的钥匙打开二楼左手边第三间卧房——多说房间是心灵的第二个容器,果不其然的灰冷色调,正是陆柃内心的样子。宽敞的卧室里布局立体且简洁,正中一张宽大的床,一张曲线切割的长桌摆在墙边,悬空的书架全是外籍图书。无暇顾及其他,靠窗的玻璃台上那几个长满青毛的橘子,已经软了臭了的橘子才是她的目标。

    霓彩左看右看,在床头找到抽纸,正准备裹上橘子拿去楼下丢,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抽手一看,陆柃每次电话都来得很及时。她只当没有听到,下楼扔掉橘子后从家里提来水桶和毛巾,擦干净桌子,推开窗户透透空气,忙完一通锁门下楼,走到大门口才掏出手机重拨回去。

    “陆柃,什么事情?”霓彩戴上蓝牙耳机蹲到路边观察一群搬运食物的蚂蚁。

    “你在做什么?”陆柃尽力保持语气平静,他看着电脑里的监控画面,对拿手生掏蚁窝的人有些不忍直视。

    “我在看书,你有什么事情。”蚁窝的出口被霓彩用树棍堵住,外出的公蚁围着出口外急得团团转。

    “看什么书呢?”画面里人身材修长秀发如瀑,正站在花坛边徒手捞蜜蜂。

    “什么书?动植物大全,介绍自然生灵的。”花丛里突然钻出一条蚯蚓,吓得霓彩魂飞魄散,她赶紧退到路边。

    “房间里的橘子清理了吗?没烂吧?”工作室里没人,陆柃干脆把电脑画面投到墙面的智能显示屏上,霓彩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都辨认清晰,一惊一乍的活像蚱蜢。

    霓彩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笑答,“怎么会,早清理了。”

    “我喜欢靠窗睡知道吗?”

    霓彩心下咯噔,收拾的空隙确实摔过枕头,但是忘记最后摆放的位置了。

    陆柃看着霓彩立在花丛中一动不动的僵硬模样笑得浑身打颤,开心过一阵好心提醒,“往后转转。”

    霓彩听着电话里几乎岔气的笑声慢慢转身,院落四角、别墅屋檐闪烁着捕捉人影的智能摄像机,招招手,挂掉电话。

    陆柃对着漆黑的屏幕止不住阵阵快乐,李谈进门时见他面向墙壁满眼桃花,惊悚道,“干什么吗?对着一堵墙发春啊?!”

    陆柃关闭投屏坐回工位。

    “欸,老陆,是不是有对象了?”李谈拉过转椅挪到陆柃身边。

    陆柃挑眉,不置可否。

    李谈哀嚎一声,“真有了?!哪个学校的,中国人外国人?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总之是我喜欢的。”陆柃投出一个自我体会的眼神,李谈神色凄惨的站立起来,不过一个下午,整个设计院的人都知道l筑工作室的李谈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项目导师最近带着一组学生在各地寻找野生祠(也就是所谓崇拜非官方认可神的淫祠),听说下一站将前往水东市,陆柃原来的计划是跟着团队一块出门中途顺便回家,可是太心急的话会不会惹出意外呢?可要是过于放松,出现意外的可能性是不是更大?听小鬼说有个语文老师总是对着霓彩乱笑,说话也很温柔,长得也很好看。想到这里,陆柃捏起桌边的团纸远远投进放在门口的垃圾桶。

    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短发女生笑得腼腆,“陆师兄,听说你有上午讲座的录音对吗?能不能发我一份?”

    陆柃见人有些面熟,顺口问道,“你哪个组的?”

    女生进门,“我叫张子月,是李老师组的。”

    陆柃把平板递过去,示意她输入邮箱地址,张子悦愣了一下,“师兄,你没有吗?”

    陆柃没有回答,低头把录音打包发送出去,房间里响起叮咚一声。

    “还有事儿?”陆柃拿起手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张子悦赶紧摇头,“没有没有,谢谢师兄。”

    陆柃出校门后没有开车,从学校坐公交转地铁到江边的城市大厦,五楼中餐馆,他的母亲江珂在等着他。

    “陆柃!这边!”靠窗坐着的短发女人就是江坷,她眉眼弯弯,微微举手,脸上是轻柔的笑意,有种说不出的柔和。陆柃和江坷长得很像,他脸上的菱形元素、冷白的皮肤甚至下唇的那颗痣,都来自对母亲江坷的复刻,只是相比江坷的婉约,陆柃显得更加冷硬。父亲也说过,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和年龄相违的早熟和凌厉。

    陆柃坐下后开始陆续上菜,都是他喜欢的口味,江坷倒了清茶递过去,顺口问道,“最近怎么样?和导师相处的如何?”

    “还行。”陆柃低头吃饭,对谈话兴致缺缺的样子。

    “第一个项目在哪里?”江坷对陆柃的冷淡早已习惯,只管抛出问题。

    “湖北孝感。”

    “哦,那还不算太远。有想法了吗?”

    陆柃摇头,“分歧很大。”

    江坷点点头,突然转移话题,“上个月回家了?”

    陆柃抬头看向江坷,反问道,“怎么?”母亲怎么知道的,家里的监控设备只有自己和父亲有权限,是哪个园艺工人吗?还是谁?

    江坷似乎猜出陆柃所想,笑着说道,“你爸说的,不是要约你吃饭嘛,顺便问了问。”

    陆柃对江坷有种生理性逃避,不管是注视还是近距离相处,时间久了就会产生窒息感,为了消除难受的感觉只能专注吃饭,其实他根本不饿,那一刻好像能体会霓彩被自己逼迫进食时的感受了。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项目回德国呢?不是说在德国的工作没有完全结束吗?”

    “带到国内一样可以完成。”

    “互联网和现场交流总是不一样的,他们做那个博物馆的目的就是促进社区内部交流,你如果连交流都有障碍,恐怕……”

    陆柃放下筷子,“没问题的。”

    “没问题就好。”江坷笑笑,“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不用了。”陆柃转头往外看,透过玻璃墙板可以俯视半个城市的夜景,漆黑的江流静谧无声,彩灯游船在江中来回游荡,电视里飞速穿梭的光带就是多倍速调节录像制成的。

    “在国内呆呆也好,多交交朋友,文化背景相同更好交流。”

    “重要的心意相通,文化背景似乎太宽泛了。”陆柃接下一句,说完站起来,“学校还有事,先走了。”

    江坷起身送到门口,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过几天我要去海南看看你奶奶,等回来再聚。’

    陆柃下楼后沿着江边步道慢慢走,高楼显示屏把沿岸公园照得亮如白昼,即使想要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其实也不是没有,他到路口叫车直接往湖边弄堂去,作为巧克力的交换,他有那间公寓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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