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坚决,掷地有声,竟坦坦荡荡毫无任何遮掩之意。



    所慕一人本无需遮掩。



    他今日下界是为李琅環之罪,事毕,也自会去领自己的罪罚。



    凌守夷的态度让夏连翘于迷茫之中找到几分熟悉感,心神为之一松。



    “白大哥是我义父,若论起辈分,便是你为幼,他为长,我不求你放他一马,只求你能宽限两日……”



    凌守夷静静地看着她。



    对上凌守夷的视线,夏连翘也觉得尴尬起来。



    她这是在以情相逼,以古人最为重视的伦理相要挟。



    果不其然,凌守夷没有答应她。



    也不会答应她。



    一直等她说完,凌守夷才回绝了她的请求,“抱歉,恕我不能答应。”



    “公务是公务,私情是私情,我今日为玉露甘霖而来,不代表凌守夷个人。”



    这个回答夏连翘并不意外,或许是眼前的凌守夷太过陌生,对她而言与陌生人也几无差别了。



    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挫败感,像是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向陌生的神仙恳求偏爱。



    可就在她失去希望的下一秒。



    凌守夷倏忽话锋一转,双眸静如初雪,淡道,“除非,你能给我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第103章



    有转圜的余地就代表着有希望!



    夏连翘精神一振。



    她不知道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代表着神仙的……偏爱。



    眼前的凌守夷太过陌生,她并不敢多想。



    她大脑几乎从来没像这一刻处于飞速运转的状态,可时间太过紧迫,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到有什么恰当的理由。



    打人情牌已经经过验证,是行不通的。



    凌守夷他刚刚自己都说过公务是公务,看来只能从玉露甘霖本身入手。



    略微定了定心神,她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客观、冷静、公正,“玉瓶本为仙家法宝,猝然破碎本就事有蹊跷。



    “东海陈郡与潇湘大泽那几滴玉露甘霖的来历,想必真君再清楚不过。但奉天宗内这两滴玉露甘霖的来历,真君难道就不好奇?倘若奉天宗真与那玄之观勾结呢?



    “奉天宗是仙家宗门,蒙仙家恩泽传玄门正法,若真与妖魔勾结,岂不抹黑仙家声誉?



    “真君既为玉露甘霖而来,何不干脆在此盘桓两日,调查清楚再行回禀?”



    总而言之甩锅就对了。



    夏连翘面不改色地努力往司马尚头上扣锅。



    凌守夷他也需要一个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是不是足够立得住脚。



    “夏连翘!你、你!血口喷人!”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传来一道愤恨的叫骂声。



    却见司马元蘅跪倒在地,容色狼狈,云鬓摇乱,眼里怒火蓬勃而出。



    夏连翘一行人中,司马元蘅修为最弱,此时早已被凌守夷与曲沧风二人威压压得动弹不得。



    方才这一幕幕,司马元蘅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暗算不成,计划落空。



    这几人,甚至那李琅嬛竟然都是仙门弟子。



    霎时间司马元蘅万念俱灰,心中惶恐难言。



    她冷汗涔涔,倒也硬气,贝齿紧咬着下唇,直将嘴唇咬出血来,却不论如何也不肯被威压压得趴倒在地,叫人看轻了去。



    此时听夏连翘甩锅到自己爹爹身上,司马元蘅这才突然清醒过来,要不是受威压所限,气得恨不能冲上去咬她一口肉下来。



    夏连翘默默收回视线,当着人家女儿的面甩锅人家老子什么的……



    她没有再看司马元蘅,只紧紧地注视着凌守夷,心中敲起小鼓静等他的回复。



    凌守夷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开口,似是在权衡思索。



    隔半晌,凌守夷才冷然言道:“可,吾允你。”



    成、成了?



    凌守夷答应得这般轻易,她怔了怔,竟有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之感。



    但凌守夷并未给她任何窥探他想法的机会,答应她的条件之后,便收回视线。



    曲沧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司马元蘅咬着牙兀自在喝骂不止。



    她双眼泛红,眼里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说不清这喝骂声到底是真的出自于愤怒,还是在宣泄她内心的恐惧。



    爹爹……



    爹爹……



    每多骂一句,司马元蘅就忍不住在心中哀哀祈求一句。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她后悔了,她悔恨自己从前为何不愿听爹爹的话,以至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内心的恐惧更是在凌守夷的视线转向她的瞬间达到顶峰。



    霎时间,一阵过电一般的恐惧,自尾椎一直爬升到天灵盖,司马元蘅愣了一下,嘶声尖叫起来,“你……你想做什么?!”



    她扭动着身躯,拼了命的想往外跑。



    凌守夷静静看她,眸色疏淡,连这杀意也平静淡漠得像一场落雪。



    他很少主动取凡人的性命,也懒得在杂事上花费半分心神,但见她为人狠毒,三番两次暗行诡计,平日里又草菅人命,枉造杀孽。



    他前些时日碍于玉露甘霖之故未曾动手。如今,却万不能容她苟活于世。



    司马元蘅情知不妙,她急促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发疯一般地调动全身气机,竟在这一刻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爆发力,挣脱了神仙的威压桎梏,扭头往玉室外逃窜!



    凌守夷只眼里冷芒一闪。



    遽然之间,司马元蘅只觉浑身一轻,她愣了一愣,分明记得自己是在往外逃窜,为何她的身子这般轻飘飘的,视线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开阔。



    她明明、明明是逃出来了啊……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落。



    她好冷。



    她、她要回家……爹爹……娘……娘……她错了,她再也不敢了。



    重物落地之声,在安静到诡异的玉室内响起。



    夏连翘大脑嗡地一声,僵硬地望着一线如雪剑光,轻飘飘地自司马元蘅脖颈切入,她头颅脱离身躯,飞向玉室外。



    少女迷惘地睁大眼,一颗头颅滚落在地,断气前的前一秒,还在喃喃自语。



    “爹……娘……”



    她好冷。她要回家。



    司马元蘅的头颅在地上滚落了几圈,滚烫的鲜血泼洒了一地。



    凌守夷神情仍是平平静静,清清淡淡,自始至终,他袍袖未动,只在如冰湖般淡澈的眼底,隐约泛起一圈淡淡的金芒,如潮水涨落,一息之后,神光微敛,渐渐消弭于无形。



    据传修士修为臻至大成之时,双目慧剑亦可杀人。



    夏连翘猜,刚刚这一线剑光或许便是传闻中的“慧剑”。



    她怔怔地看着司马元蘅的尸身,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



    这就是神仙吗?



    取人性命甚至不必在翻手间,眼睫一动,便发杀机,轻描淡写如撷花分柳。



    明知走到这一步是司马元蘅咎由自取,可她心底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或许是司马元蘅年纪不大,或许是她容貌娇艳,正是最青葱最飞扬的年纪,或许是她曾经对她释放过结交之意。



    或许,她本不必走上这样的道路。



    她的生命本应该有很多种可能。



    可随着她走上这一条不归路,便是有再多可能都化作天边飞烟尽数消散无踪了。



    夏连翘不知道自己同情司马元蘅到底算不算圣母。她知道她罪有应得,却难免生出一些近似于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出得溟幽海时,夏连翘与白济安站在湖波上,



    只见白沙岸前不知何时已跪倒了满满一地的人,湖畔人头攒动,远远望去,幡幢招展,鼓乐齐鸣,撒下漫天花雨,清洁香露,天边紫气腾腾,瑞霭纷纭,竟在湖畔又绵延出一道道不绝的长波。



    为首那人,身着法衣,头戴莲冠,神情肃穆,跪伏在地,正是司马尚无疑。



    天现异象,众人知是有仙人下界,特来亲迎。



    恰逢宗门大比,司马尚打头,各大门派长老随行,齐刷刷拜倒了一地。



    往日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修士,此时在真正的仙家面前,竟也卑微如路边浮土,一个个额头触地,大气不敢出。



    瞧见凌守夷与曲沧风踏浪而来,司马尚心里一紧,忙膝行上前叩拜,口称,“不知二位仙家下界,仆有失远迎,还望二位仙家恕罪。”



    凌守夷脚步未停,看也未曾看他,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曲沧风却顿住脚步。



    在湖底时,夏连翘犹豫再三,还是将司马元蘅尸身收殓,曲沧风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想法,问她把司马元蘅的尸首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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