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陵君心目中,原想着秦人深入虎穴,必如饥似渴,因此粜粮机会应该不少,如果张辄说明天就可以出发,他也不会意外,只会觉得人手紧张。但张辄的话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仅头脑清醒了,全身都清凉了下来。他有些气结地问:“楚?梁?皆资秦?”

    张辄点头道:“曾兄所言,谅无虚也。”

    信陵君道:“吾之所恃,秦之所败,唯在持久。今纵说韩背秦,而秦粮不绝,是可持久,奈何?”

    曹先生道:“依臣之见,两军交锋,所胜者,勇气耳。奖励士气,一鼓而下,诸事皆休。臣愿率死士,以为前驱。”

    信陵君道:“先生之勇,吾辈皆知。但得其便,正要劳动。范先生可有他策?”

    范先生平时不爱开口,必要有人请教,方才发言。见信陵君点名叫他,便道:“以臣所知,寇可来,吾亦可往。秦开军市,吾亦开军市,不亦可乎?”

    仲岳先生道:“秦市当水陆之冲,又市集辐凑。除大梁,实无他邑可比。”

    范先生道:“臣思四乡所求,盖重利耳,吾复倍之,宁可乎?”

    仲岳先生长叹一声,道:“若秦居秦地,魏居魏地,各以力相持,自如先生之言。然则秦今据启封,乃魏之腹心,其以利取粮,以害一也;吾复以倍利避其害,是害二也。”边说边眼望张辄,张辄会心一笑。

    信陵君道:“盖兵法,不过多方以误之。华阳虽小邑,亦韩魏之要冲也。小立军市,虽无碍秦人,然于吾军不无小补。”

    范先生道:“君上既言多方以误之,今即使于韩,盍再使于楚。楚王居陈,正当秦之背,若得其助,亦有利焉。”

    信陵君道:“先生之言,正开蒙钝。宜请之于须贾大夫。”望了望天色,已是人定将尽,遂道:“时已过矣,且俟之旦日。”

    言犹未了,一片喊杀之声传来。众人脸色一变,嗖地站起。好在除了张辄和仲岳先生外,其他人还都是武装,遂靠向信陵君。一众出堂,有几名门客已经出房,来庭院中。张辄喝道:“敌袭!列阵!”这几人立即四下张罗,一个去叫大家起床,一个跑出门去,去叫醒在营房中的门客。出门时,正好撞上一名手执节符的军使。军使进来后,见信陵君威严地立在堂前阶上,急忙报道:“南门外遭敌袭!”

    信陵君也不多说,只领着众人往府外而去,边走边下令道:“擂鼓示警!”军使连忙出去,大声叫道:“擂鼓示警~擂鼓示警~”

    华阳城本就是为防御而设的小型堡垒,一应号令金鼓俱全。听到呼叫,四门大鼓齐齐擂响,声势震天。信陵君等出至门外,校场上依然空无一人。院里的门客们有早有晚,陆续醒来;华阳尉也惊慌地跑过来问怎么会事,信陵君和颜悦色地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放心。张辄安排赶过来的门客赶紧上城了解情况,又派门客去把大梁尉父子、须贾大夫父子、芒氏二兄弟,以及诸魏公子都请到华阳尉府中,集中保护;还分派人手,保护好须贾大夫的车乘——这关系到出使任务的成败,对战局有着关键的影响。

    中营营司依然是莽。他第一个出现在华阳尉府前。信陵君简单地说明,南门外遭敌夜袭,可安排防务。司莽得令,就在府门前站立,竖起旗鼓;也不等全营整队完毕,凡有整队列阵完毕的,立即安排任务,或上城,或巡视,或打开兵库,搬取应用火把等物。

    城上打探的门客们陆续回来,汇总的结果是除南门外有警,其余各门外均无异常。南门打探的门客言道,由于夜暗不清,依稀只能分辨出秦人袭击的方向大约就是南城外右营武卒。右营刚刚接收了千余囿中的武卒,尚未整顿,估计损失惨重

    一通鼓罢,城南天空中已经出现了火光,在营房的诸先生陆续过来,武卒也几乎全部列队完毕。由于事先已经有许多武卒被安排上城,现在留在校场上的武卒只有一队,大约就是司莽准备控制在手中的预备队。司莽向信陵君报告武卒中营列队完毕,已全部上城,信陵君满意地赞道:“司莽处变而不惊,不动如山,动如脱兔,虽古名将,无以加之!”

    司莽略客套两句,即请令上城。信陵君应允,让他有事及时通报。司莽带着最后一队武卒向南城而去。

    随着三通鼓罢,城墙上一支支火把点起,照得全城通亮,城外也能看见数里之外。城外各营也都火光冲天,看来也都列阵完毕。而且隐隐看到中军有火光移动,应该是在组织援军。

    忽然城外有散兵跑来,边跑边叫是右营武卒。司莽下令,不许靠近,否则射杀。城上的喝令声,全城清晰可闻:“不许靠近,否则射杀!不许靠近,否则射杀!”

    这时,大梁尉父子、须贾大夫父子、芒氏二兄弟,以及诸魏公子皆至,信陵君与他们在庭中高坐闲谈,只留张辄、仲岳等一众门客在府门外处理军务。华阳尉也被请出相陪。华阳尉十分“懂事”,带了几个童子,搬了好些吃喝出来,宾主尽欢。

    信陵君闻得城上的号令,问道:“城外残兵为何不许靠近?”

    大梁尉答道:“恐有奸细混杂其中。”信陵君默然点头,又问道:“将屠尽乎?”

    大梁尉道:“守亭者失亭,守障者失障,守城者失城,皆斩。失伍者斩一伍,失什者斩一什。此各安其命。”信陵君又默然点头。

    一名魏公子愤然道:“公子将军务尽付晋大夫,而疏漏至此,令公子受惊,其罪非浅!”

    信陵君望了那名公子一眼,见他睡眼惺忪,大约还在闹觉,只默默一礼,没有接茬,而是转向芒氏兄弟,道:“将军处谨拜上。”

    芒辰连忙回答道:“日间已发军使,想已入国。明日必有回报。”

    信陵君想了想,转头对须贾大夫道:“夜来得报,资秦者,非独韩也,楚亦或间焉。”此言一出,席间一片哗然。一名魏公子愤然道:“韩与魏,兄弟盟也,奈何资秦?”

    这些魏公子虽在营中,但日常议事从不到场,对战事也不感兴趣,所以好多事都不知道。

    须贾大夫答道:“韩资秦者,非背盟也,但趋利也。秦人以倍价籴粮,而韩人粜之,是以资之也。”

    一名魏公子道:“不忠不义,既知魏秦交兵,韩为兄弟,即或不相助,亦不当资秦!”

    另一名魏公子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何独韩耶?兄其勿怪也。”

    一名公子道:“彼太子执政,本家赠玉璧一双。早晚见之,必相责也。”说得好像与韩太子多亲近。

    信陵君见这帮公子哥打起了嘴炮,急忙拦阻道:“大夫使韩,正为此也。韩虽为利忘义,得大夫一言,必自悔而助魏也。然楚非魏盟也,而陈素多商贾,少义而贪,其资秦则奈何?”

    须贾沉吟片刻道:“伐交之道,非只一道。方今之计,在探明楚何以资秦,图谋何在,而后方可定策。”

    信陵君道:“使楚之事,全赖大夫。所需之物,皆勿忧也。使命归来,犹望华阳一顾。”

    须贾道:“自当向君上复命。惟此一去,非半月不还,君上……”

    信陵君道:“秦人意在持久,吾军亦先为不可胜,欲以持久。半月之内,当无大碍。”

    须贾一揖,不再说话。信陵君道:“后军右营遇袭,囿中武卒有伤,此吾之过也。所费一应由信陵府开销。”众人听了先是一愣,只有大梁尉和梁尉公子听得明白,因为囿中武卒是梁尉公子私募的,此次出阵不算差事,一应费用本该梁尉府开销。所以信陵君把这事揽过来。大梁尉父子于座中伏拜道:“公子之恩,敢不铭记。”

    信陵君道:“大梁尉廿人来,已亡九人,芒氏归国,吕氏归我,须氏归父,余此四人,不堪损伤。现秦人嚣张,营外不安;诸公子年幼,不谙阵战,不便出城。愿暂归大梁尉帐下,以为赞画。”

    大梁尉道:“公子之言,乃仁慈之意,铭感肺腑。”座中的诸魏公子也于座中致意。

    大梁尉道:“然则犬子不才,必经磨砺,愿往营中。”

    信陵君道:“可往中营,勿令出城,恐有蹉跎。”

    梁尉公子道:“为将者,必也身冒锋镝,击鼓而进,死而不退,方遂其愿。愿君上成之!”

    信陵君道:“公子意欲何居?”

    梁尉公子道:“右营遇袭,军心恐惧。愿往右营,重振其气。”

    信陵君道:“右营司何人?”

    大梁尉道:“右营司空,与臣有父子之谊。”

    信陵君道:“如此,吾心稍安。大梁尉可量才而用之。”

    大梁尉道:“君上门下,可助者几人?”

    信陵君道:“恐有他用,恕难从命。”

    大梁尉坚持道:“非敢强也,今右营未整,又遇此败,非得公子门下十数人相助,不能谐也。”

    信陵君道:“若有所意,可告仲岳先生,一应调拨。”

    大梁尉道:“深荷公子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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