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尘布完完整整盖回去,下乡采风的时间临近,霓彩没有走前大扫除的想法。

    午饭后和陆柃在湖边兜了一圈,估计是设计需要,陆柃一路都在低头辨认花草的叶子,湖边有座晚清私宅,宅子里栽种许多木犀和玉兰,陆柃要进去参观。刚进门霓彩手机来电话,说是下午导师带着参观夸媒专业做明清书画布展,不得已只能转回学校。

    导师是个追求英伦时尚的董姓中年学者,夏天是麻布衣冬天是厚粗呢,永远的托特帽永远的在路上永远的没时间,一年半霓彩见老董的次数四舍五入和见陆柃的次数持平。

    师姐月牙站在会场门口溜圈,一见霓彩立刻冲上去拉人,她肉乎乎的脸蛋嵌着两颗虎牙,像卡通电影里的老猫咪,霓彩伸手揉了一下。

    月牙抻远脖子拍开霓彩的手,“说正经的,老董在里边。”

    “哦,”霓彩对老董兴致缺缺。前月论文开题被老董当着学院众师生的面狠批时面不改色,并且在老董说出“现在的学生真难教,打不得骂不得”的话时以“请老师狠狠骂我”作回应,看来霓彩想很开,月牙当场就被霓彩的淡定惊呆,确定师妹是个狠人。

    会场一楼墙壁雪白,地上排满了艺术品,除了绘画、雕塑,还有自由装置,都需要按策划方案做整理。

    东西太多太乱下,下脚尚且悬乎,楼上有人大叫,“慢点走!踩着了可完蛋。”

    小心翼翼摸到3号展厅,老董拄着手在人堆里聊得欢畅。

    月牙领霓彩到书画区溜达一圈,除了两幅扬州八卦的花鸟全是复制品。

    “一看就是假的,真的不在绍兴吗?”

    “借过来的?”霓彩靠近了展柜辨析裱纸上的红章,随口一答。

    “吃饭的时候遇到朋友了?”月牙的话题转换过□□速,霓彩一时间竟反应不及,“啊?”

    “听说长得特别帅!我要看。”

    成冬不像是会说出特别帅这种话的人,霓彩满头雾水,“就一邻居,成冬说特别帅?”

    月牙悄咪咪靠近,神秘道,“成冬说的是一般般,比他差点,就这?!那么自恋的人说出这种话,你说说你那什么邻居能不帅吗?”眼见眉眼飞舞,越说越激动。

    霓彩把布包甩到肩头,低头继续数印章,“除了比成冬白点,也就一般。”

    “不行,我要看,还特别拽是吧?嘿嘿,我就喜欢炫酷的这款,介绍介绍嘛!”月牙努着嘴撒娇的样子有些惨不忍睹,霓彩只得无奈点头,“不过近期只能靠你偶遇,明天下乡。”

    “你要去哪?我准备去峨眉山。”

    “回家啊,回家平躺。”

    霓彩说的是实话,她怀念回家躺平的日子,在树荫下看太阳看月亮的日子。

    参观结束迫不得已和老董吃晚饭,月牙临近毕业追着老董求论文修改意见,老董语速极快地和饭桌上相熟的教授探讨哲学问题,不给她留半点插话余地,霓彩对月牙的悲催深感遗憾,喝两杯银耳茶顺利离场。

    既然要下乡,蒙尘布盖回去,小物件打包装进纸箱,出门只需一只小包一个行李箱。

    霓彩冲完澡躺进被窝,舒展身体,肩膀还是有些酸痛,陆柃的凶悍程度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限度。

    湖边分别时,陆柃站在木犀树下敞开胳膊无声地看着她,菱形的脸孔棱角分明,半长发时稍显阴郁,换成短发后格外锐利,又是微挑的眼角,僵持半分钟,霓彩上前拥住少年腰身,像哄小孩那样拍一拍,看似消瘦,骨骼上的肌肉竟一点不薄弱,想必这就是登山留下的成果。霓彩体温偏低,脸颊靠在陆柃温暖的线衫上非常舒服,不由转头摩挲两下,本还惊讶于陆柃诡异的温情,时间对人的改变竟如此巨大?下一秒,陆柃俯身拢住她的肩背狠狠一圈,差点没惊叫出声,畜生啊,霓彩觉得自己的肩胛被挤裂了。

    回乡需得转车,两小时的高铁,一小时的乡间小巴,到家恰是晚饭时间。

    小巴车晃晃荡荡,转过重重山弯,越过一座石溪水泥桥,成排的樟树连成绿墙,北面山脚下城堡造型的小别墅掩映在灿烂的紫藤花廊后,蔷薇花攀附木栏有茶盏大朵,橙黄色的夕阳下流水叮铃,正值饭点往来行人不多,直通乡政府的宽敞马路上有两个小孩玩闹嬉笑。

    霓彩深吸一口空气,拖着行李往马路对面走,小别墅是陆柃的地盘,临河那幢二层泥瓦房才是她的家。虽然是泥瓦房,父母在世时已经翻修一遍,内里都是黄色实木墙壁,水电燃气也早早接通。父母去世后,陆叔叔也就是陆柃的父亲回乡度假时帮着修了小院墙,围墙用方形镂空的水泥砖砌成,孔洞里放着小盆多肉,爬山虎蔷薇花迎藤春穿越缝隙肆意生长,一片葳蕤。每到夏季的夜晚,一床凉席,一只冰棍,在花丛下,是最惬意的生活。可自从去年姥姥去世,连花草的行状都有些低迷。

    把行李提到二楼房间,桌椅的灰尘擦一擦,床褥都是真空保存还有香味,烧上开水来到二楼阳台。院外有一条人行步道,步道下就是小河,河对岸山林森森。水南村冠着村名实是水西乡的中心,乡镇府设在门口马路百米外的尽头,早十五年就开始对外宣传山光水景,步道、文化礼堂、健身广场、戏台,一样也不少,可就是旅稀少,路途遥远是主要原因。

    远远传来鸟鸣,一切正对霓彩心意,舒适、安静、触手可及的生活。

    正倚在栏杆上喝茶,门口传来稚嫩的呼叫声,“霓彩!你是不是回家了?霓彩?!”

    霓彩走到楼下,黑溜溜的小瘦猴领着胖胖的小妹站在门边,瘦猴叫建建,胖妹叫雅雅,是乡小学校长的孙子和和孙女,没事就爱上霓彩家蹭些吃喝。

    霓彩无奈,“怎么知道我在家的?”消息太及时了。

    建建搂在胖妹腋下将人抬上阶梯,跑到厅里四处张望,“下车时看见了,不知道吧,我爸给我买了望远镜,嘿嘿。”

    霓彩蹲身逗逗呆萌的胖妹,“怎么还是流口水?”

    “小孩不都流口水吗?你有没有带鸡腿啊,碎碎冰呢?”建建就像搜擦大队里的日本兵东摸西看,小小年纪竟有形容不出的猥琐。

    “你不知道现在是春天?”

    “春天不能吃鸡腿?”

    霓彩无语扶额,“什么都没带。”

    建建沿着厅进厨房绕一圈,撒腿跑出院门,不一会抱着一篓蔬果进门,“呐,这下有吃了,下回给我带鸡腿。”

    霓彩接过篓子翻看,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甜豆、青笋、白菜,竟还有两只苹果,洗净切开胖妹一半自己一半,甜豆加鸡蛋炖汤喝。

    夜色转黑,窗外蛙声隐隐电视里海绵宝宝珊瑚从中倒立飞行,沙发上三人各捧一碗甜豆汤正视前方目不转睛。

    建建吸溜完汤水跳下座椅进厨房再盛,锅底早空了,只能瞪着霓彩碗里的荷包蛋,“霓彩你碗里的喝不喝,你别浪费!”

    霓彩不搭理他。

    建建心中不满,面上愤恨,像只龇牙的野猴,“说好了有鸡腿的!”

    “我忘了。”

    “那你叫柃哥给我买,他不是有钱吗?”

    霓彩不得不佩服建建的执着和大胆,“你自己叫他,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建建正踯躅,就是有陆柃的联系方式他也不敢。

    桌上的手机发出嗡嗡震动,霓彩起身去取,建建的乌鸦嘴不是白说而已。应该是前一天吃饭时存下的号码,屏上跳动着“陆柃”两个大字。

    霓彩清清嗓子按下接听键,“喂?”

    电话里有十分微弱的呼吸声。

    “陆柃,吃饭了?上课还顺利吧。”

    分手前陆柃说自己最近晚上有课,只有下午偶尔空闲,具体意思霓彩没有揣摩。

    “那个,陆柃啊,”刚想提一提建建,人刚跑出大门,厅里空荡荡只剩下霓彩一人。

    陆柃平复下情绪,温声道,“你师姐说你说下乡了。”

    师姐?“你认识我师姐?”

    “怎么?不允许?”

    “不是……”

    “你下哪去了?”

    “下乡嘛,回家了。”

    陆柃轻笑,二话没说挂断电话。手边的茶凉了,起身到厅冰箱换成听装可乐,入口时上颚冰得发痛,又痛又爽。

    手头的工作十分零碎,中德汽车会议记录前后翻阅一遍,这种由学联牵头的交流会都是老生常谈,根本没什么价值,如果不是给李谈面子没必要浪费时间参加,陆柃收起笔记本电脑,抽出一本传统建筑概论翻看。

    软椅靠背垫着脖子有点难受,只能把手抬高一些,昨天下午留在手臂上冰凉的触感还没散去,滑腻腻的,像丝绸,拢起来只有极小一团,若想抱紧了还得低头弯腰。

    视野一目十行,可心中作乱,看不下一个字。

    为什么会申请回国呢?虽然学分已经修满,事务所的工作并未处理完,可一听奶奶谈及各色消息就控制不住地难耐和烦躁。那个呆瓜,那根木头,那捧飞沙,到底要怎样才能牢牢握进掌心。突然想起初中的暑假,乡里举办捉鱼大赛,那个呆瓜赤着双脚趴在水里和人抢夺一条白鲤鱼,拥挤中把围观的奶奶撞成脚踝骨折。在翠屏奶奶的羁押下不得不每日上家服侍奶奶三餐吃喝。其实家里有阿姨,可陆柃就要使唤她,又是倒水又是削果皮,霓彩忍无可忍,她低头看向身前矜骄的矮冬瓜(那时陆柃还没开始疯狂长高),满脸愤恨地嚷着要到管理部门去投诉,还说什么奶奶的伤应该是主办方负责而她也是受害者。

    那么小,说话却像个大人,印象里好像从没有哭过,第一次见面就听说父母已经意外去世,去年秋天姥姥也走了,有没有哭过呢?

    相比从前,如今的她似乎更难懂,也更难把握。

    陆柃仰头看向天花板,一手扶上桌面,一手垂到脚边。

    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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